那个周六的早晨我是在爸妈的争吵声中醒来的。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孩子初三了,我天天照顾他还忙不过来呢!你再弄来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我受不了;再说那是你叔叔,又不是你爸,咱没有赡养他的义务!”
“三叔在我心里不比孩子他爷爷差啥,我上学读书那会儿他老人家没少帮我;我这工作没有三叔的老部下提携,能干得这么好吗?往大了说三叔是国家功臣,往小了说我父母辈我就这一个亲人了,再说他住不久,最长也就一年,等妹妹那边签证办好就接他出国,媳妇,算我求你了!”
三奶奶是春天去世的,为了三爷爷来住的问题爸爸妈妈翻来覆去吵到初夏, 我是愿意他们吵的,他们吵架对我最大的益处就是没人管我学习,没人控制这电脑,我随便应付几下作业就可以直奔电脑。
可这天,他们的争吵刚开始就被一阵电话打断,是三爷爷的女儿,我远在美国的那位姑姑,“……嫂子,我爸那套小两居室,将来大侄子上高中住吧……”那房子就在我要考的重点高中附近,新批下来的学区房。又聊了半晌妈妈说话的口气明显亲切起来,最后满口答应周日就接三爷爷到我家来。妈妈答应是答应了但也出了绝招:把三爷爷安排到书房住;电脑在书房,也就是说不仅是我就连我爸想随便熬夜打会儿游戏或看个大片什么的都会在三爷来后受到限制。
直到现在,我依然能回忆起同三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爸爸妈妈一早去接三爷爷。他们一出门,我火速冲进书房玩起红色警戒,中考模拟题都被我抛到脑后。到中午门铃响了几次,我才恋恋不舍关了电脑去开门。当三爷爷在爸爸的搀扶下进门的刹那,我恍然感觉去世的爷爷又回来了,除了比爷爷瘦削,他简直像是爷爷的复印版本,我连忙喊“爷爷好!”,三爷乐呵呵地应了一声,连声音都和爷爷很像,我心里忽然就涌上了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可是他又的确和爷爷有很多不同。比如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坐在饭桌上面对爸爸妈妈客气地聊天问话,他常常跟不上思路,眼神仿佛穿越他们,思绪更是离题万里。后来他要求不上大餐桌吃饭,让爸爸把饭菜端到他的房间吃,这样他和大家接触的就更少了。
有一天,我到书房找学习资料,看见三爷爷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轻轻叫他也没吭声。以为他睡着了,就轻手轻脚进去拿了书回身要走,忽然听见三爷爷嘴里清晰地喊道“不能放弃这片阵地,绝不放弃!你知道这是我们用多少人命换吗?……”把我吓了一跳,这时三爷爷睁开了眼睛看见我,愣怔了一下回过神来,问“孙子,你来了?”我忙问:“爷爷,你睡着了?做梦了?”三爷爷叹了口气说:“老了,分不清是梦是真,梦里关山月呀。”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我写完作业忍不住又溜进书房,看见三爷爷手里拿着个铁盒子在摆弄什么,就凑过去讨好道“爷爷,你看什么呢?”三爷爷慌忙把盒子盖上,我也不介意,心想你有啥宝贝怕我看,我才懒得看,我只想过过电脑瘾。”爷爷你要是不累我开电脑咱们看看!”三爷爷把手里小盒子掖到身后枕头下,说,“行啊,你看吧。”说完两眼一迷又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我心里一时高兴,打开电脑和同学聊了一会儿,就玩起了红色警戒,模拟战争对我这个年龄的少年来说如同海上的美人鱼对迷途的航海者,充满了迷幻又致命的诱惑。没想到当玩了一会儿的我稍稍把炮火声音开大些,就听身后的三爷爷叫道:“敌人开火了,十八连,十八连,你们准备好没?!”把我又吓了一跳,回过头看三爷爷也被他自己喊醒了,问:“孙子,你在放电影吗?”我没说是游戏,再说说了他也不见得懂,顺势说:“嗯,一个抗日片。”三爷爷说“你能放电影?那你给我放个电影,名字叫《英雄儿女》。”说着兴奋地催促,“快点快点!”我没法拒绝,只好关了游戏给他找电影,没办法还得陪他看了一会儿;谁料电影放一半的时候三爷爷却毫无征兆哭起来,先还只是抽泣后来竟是嚎啕大哭,声音大得惊人,把我弄得不知所措。幸亏这时爸爸及时回来了,爸爸搂着三爷爷又是拍又是哄,把电脑关了才安抚下去。回到厅里爸爸小声叮嘱我不许再给三爷爷放这些战争题材的老电影,老人触景伤情,怀念他那些战友。后来我忍不住好奇,偷偷用手机将那部片子看完,很感人。难道三爷爷也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经历战火?
又是休息时,我忍不住溜进书房问三爷爷,您真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真拿枪射击?有炮吗?三爷爷给我讲了很多。等我打开电脑调出红色警戒的游戏,三爷爷颇感兴趣地凑过来看,弄懂玩法后他开始给游戏挑毛病,说哪里设计得不对,真战场不这样;还有武器太先进了,感叹要是当年有这么好的军备早把美国兵打回老营了……一老一小就这样找到了共同语言。有时候我打得激烈,他在一边助威还大声出主意,我们常常玩得忘乎所以,最令妈妈头疼的是,我虽临近中考功课忙,三爷爷却隔几天会叫:“孙子,咱打两局,别老是学习!”弄得妈妈哭笑不得;作为回报我给三爷爷放《英雄赞歌》那首老歌,还给他下载到我的M P3里,白天让他听。三爷爷也肯给我看他小盒子里的宝贝了——原来全是军功章。每一枚都有一段故事,这使我对战争有了真切的了解。
每逢休息日我完成学业后就会进书房玩红色警戒,在激烈的枪炮声中,三爷爷时而昏睡时而喊杀叫阵;我们两人倒是相得益彰。在红色警戒的游戏里我总是挑选美国作为自己的敌方,作战中我最愿意挑选炮兵向敌人开火,在一旁观战的三爷爷说,炮兵用得太多不现实。我说我太喜欢大炮了,三爷爷说你小子没见过炮弹啥样呢吧?哪天你爸爸不忙,让他拉着咱们回趟小房子的家,我还有个珍藏的小炮筒送给你当笔筒吧,我一听眼睛就亮了,盼着爸爸休息,可是那一段爸爸单位很忙,这件事就放下了。我想起来便问问三爷爷炮筒的事,三爷爷看着我满是憧憬的样子说:“不忙,以后爷爷那些战争珍藏品都留给你,不给你姑姑的那俩女孩,你好好学习,长大考个军校当个真正的军人啊!哎呀孙子,说心里话我一点儿也不愿去美国。”“爷爷,那你就总在我家住着,咱俩玩红色警戒。”“好啊孙子,不过我在琢磨红色警戒这游戏能不能是美帝国主义发明了来麻痹中国青少年的,你也悠着点儿玩吧。”
谁想到温情的日子却很是短暂,三爷爷仓促离世的时候,距离他去美国的签证下来只有半个月。他是在自己那套小房子里去世的,他偷偷溜出我家自己打车去的小房子。爸爸说三爷爷属于心血管病突发,没有什么痛苦,发现时他一脸笑容侧卧在沙发里,手里握着个铜炮筒,显然那是早就答应给我的礼物,而他怀里的M P3里是那首我给他下载的《英雄赞歌》,一直在单曲回放……
我再也不玩红色警戒了,永远不玩;我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军校,当个像三爷爷那样保卫祖国的真正的军人。
文学院
闫向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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