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解海龙:年轻人走路都带着风,你们有自己的使命

2023-04-17 23:51:39 摄影学院


 2022年3月21日,应摄影学院教工党支部邀请,解海龙老师来到南传大讲堂为同学们展开一场生动有趣的思想、专业讲座。

为了让读者更加深入了解讲座内容与主旨,在讲座开始前,南京传媒学院摄影学院教工党支部组织了一场与解海龙老师的交流对话会。整个访问过程解海龙老师轻松幽默,娓娓道来,将多年积累的宝贵的经验和难忘的记忆和盘托出。特地整理,以飨读者。

直到三十岁,我还没有而立,摄影是我最大的快乐和方向

摄影学院:都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快乐,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烦恼,您再次来到学校,有没有什么感受?会想起自己当年的青春岁月吗?

解海龙:当我踏入南传的时候,我就发现学校的学生精神面貌很好,看到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同学们,总是有一些不一样的感受。在我们那个年代,很多东西都被耽误了,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去当兵,回来之后,我就进了工厂,和你们在校的年纪一样,当时我的文化教育程度只有初三的水平,也没有什么机会去读书。在前几年九月份的时候,正值梅雨季节,我来到南传,天晴之后,就会看到同学们拿着被子在外面晒太阳,我很遗憾自己没有住过学校,没有这样新奇的体验。我还看到同学们在一个广场上,满地都是快递,每个同学都在翻找属于自己的快递,在我们那个时代,就没有快递这一说法。总而言之,我们学摄影的人看什么都是新鲜的,都是感兴趣的。学生时代的孩子们,总是如此朝气蓬勃,连走路都是带着跑的,所以,每次进入校园我这种感觉都会更加强烈。

摄影学院:看简历您是41岁的时候,在1992年才进入中国青年报。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进入中国青年报这样的一家媒体,选择去做一个记者?能和我们讲讲当时的心路历程吗?

解海龙:人们都说三十而立,可是我三十岁的时候还没有而立的感觉。当时,我拿着相机在工厂里拍摄一些工人们的劳作、运动会、联欢会等等。有一个职工新婚在即,我也拿着相机记录这一美好的时刻。总的来说,那个时代我们身边很少有人去照相馆拍照,所以我们给人拍完照之后拿出照片在橱窗里边展出的时候,工人们总是热情兴奋的看着橱窗,互相开玩笑:“你瞧你笑得多好。”“你看你怎么低着头。”大家欢声笑语,我也很开心。

但是我那个时候仅仅只会拿着相机给人家拍一点照片,还谈不上摄影。三十没立,就想赶紧弄出点名堂,让大家知道我是真正摄影师。别人不会的我就想学会,别人拍不好我就想要拍好。所以我就刻苦学习,经常获点奖,照片登在各种报纸上。人们看到照片底下写着你名字的时候,都说“你看,拍的真好,就是不一样。”这也激发了我当记者的兴趣和热情。

实际上,人都是由一种失败而走过来的。我第一次照相的时候也是很不熟悉,给部队拍照没有挂上胶卷,闹了个笑话。所以知识是需要不断学习的,要摸索着走进摄影的门槛,才能真正接手摄影工作。

摄影学院的编辑正在对解海龙老师做专访

 “令人喜不如令人思”,所以我开始关注贫困问题

摄影学院:从您的作品以及希望工程的影响,越来越多的摄影师开始关注贫穷和贫困,然后涌向这些地区,比如这几年大热的凉山题材,但有的现象就是故意去拍摄所谓的“苦涩”议题,当中的作品水准也是良莠不齐,您是如何看待这一现象的? 

解海龙: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初学摄影时,目的就是想获奖然后发表,而获奖和发表的理由是要去拍蒸蒸日上的题材,拍繁荣昌盛的题材,要歌颂,用几个字来概括就是“褒扬正气,针砭时弊”。社会往前发展,无论是记者还是新闻工作者,就是要表扬好的,批评坏的,这样才能不断地去发展,当时有一些摄影比赛,题目就是“谁的心灵美”“五好四美三热爱”,所以我们拿着镜头专门找那甜甜美美的题材。如果是拍摄计划生育,可以拍一个人带着五六个孩子愁眉不展这样的题材,这是属于批评的摄影,也可以拍摄两个大人领着一个孩子蹦蹦跳跳放着风筝的题材,但在当时,一定是后者更容易被发表作品,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拍了大量这种甜美的作品。可是拍着拍着我们感觉生活并不是天天都美好,你要反映人民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这是人们的本身情绪的一种表现,如果每天都拍摄他高兴开心的一面,从早上你一睁眼就乐,一到晚上睡觉还是乐的,这不符合现实,他有高兴的时候,也有焦虑的时候、激情的时候,所以我们要整体去表现,这才是真情,才能鼓舞人们。

在当时我已经得过很多金奖,已经是所谓的“获奖专业户”了,找到了关于得奖的这种窍门——那就是拍好甜美的题材,但是老师说:“你这些片子不深刻,看了以后就一笑了之,那什么样的片子才深刻呢,就是令人思考,找到社会事件的本质的片子,能给人提出一个问题,并开始思考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使得它能够变好。”我一听这个,对呀!赶紧去看看书吧,书里很多经典之作,就是人们情绪的表达,更重要的是客观反映事实,实际上摄影的真谛是记录,老师说了一句话“令人喜不如令人思”。我就思考什么是令人思,我怎么就拍不出令人思呢?我就满处找。这个时候老师说,你这个人二十来岁,三十来岁,年轻时眼里的东西应该都是光明的、美好的,老在生活当中去找那种不美好,找那种焦虑,找那种烦恼,那么心态都会改变。

我在想,我们拿着相机到底是干什么,所以后来我就在找什么是大家关注的,老百姓他焦虑的是什么?他的困难在哪?在找的时候发现有一些人拍了一些类似的图片,比如说在安徽滁州地区有个凤阳小岗村,有人记录了十年,从70年代到80年代。一开始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吃不上,喝不上,每天在地里刨食,最后一年下来挣那点粮食还不够半年吃的,还出去要饭,没有人记录这些东西,你要记录这东西,不就是说我们国家不好了吗?结果这么一来大家专门去找好的一面,比如凤阳花鼓戏跳啊唱啊等等,但实际上老百姓却还是都吃不上饭。

但唯独有一个人他就觉得应该要去记录,记录今天告诉未来,让后人知道在我们70年代、80年代,老百姓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每星期就骑着自行车走七八十里地,到小岗村去拍摄,拍摄老百姓干活,庄稼旱了以后怎么着急,然后吃饭也吃不饱等等的日常生活;拍摄完之后发誓一定要改变这种情景,于是就偷偷摸摸几个人商量,咱们把这地分了吧,分完以后交出给国家的,留给集体的,剩多剩少就是自己的,就采取这种分配制度啊,结果慢慢的好起来了,老百姓们脸上有了笑容,然后幼儿园也盖起来了,俱乐部也有了,敬老院也盖起了,慢慢的生活好起来;结果全国都向他们学习,那一段时间就好起来了,他拍摄东西就很有价值。我看了他这些照片,对他说:“你把这弄起来,我好好学习学习,我在北京有个展览厅,我给你办一个展览。”结果办展览的时候,中央领导都上我的文化馆来看了,我们那条街全都站满了警察和部队,为什么?这是重要的一个大型展览,特别有意义,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和各种新闻单位都来了,一下子我们就全震惊了,我们一个小的文化馆怎么干成这件事了呢?就是我们看准了这个事儿是值得报道的,那个时候正值叫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

其实这些题材满地都是,比如当时骑自行车打气难,要排长队打气,取奶也难,理发都排大队,道路也不通……这些都是问题,于是大家都拍下来,结果拍一个问题,反映出一个问题,就解决一个问题。还有好多好人好事,比如有的人不听话在河边滑冰,结果掉里头了,这时候大家齐心协力,最后把人给救出来了,这种片子就特别的让人感觉到这个社会还是美好的,但是也是批评,批评什么呢,水深危险,这牌子就是那戳着,你就不听话,你上去往还划,那不就是批评这种人吗?那个时候社会很活跃,摄影也很活跃,慢慢的我得了那么多奖,我感觉自己的路走对了,但是老师的那句话又回想在我耳边,就是令人喜的片子就是不如令人思,要用广泛的认同反映现实的生活,用广泛的角度歌颂人民和祖国,这个歌颂人民祖国是歌颂人民的勤劳和智慧,不怕苦不怕累,工作白天晚上的倒班干,那就叫歌颂,但是这辛苦它也同时反映出来了,所以这样的照相鲜活生动,一看就记得住。就像习总书记所说的传得开,叫得响,传得开,留得住,这样的才是好片子。所以自己的小甜美,小感受,小资的小快乐,这些就是属于小的感觉,我们要有大的思维和眼界。

后来到了1986年,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专题。1986年中国两会开始提出了一个议案,我们国家已经10亿人口了,但是失学的孩子还有很多,尤其是大别山,沂蒙山,太行山这种大山里边,老区国家级贫困县,他们过去是为革命奉献,后来计划生育实行,生孩子变多,但意识思想进步慢造成了生活落后,这时候就提倡提出新的政策,大家就去寻找问题。

于是那个时候我就抓住九年义务教育制度确立的关键,198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是在当年两会上通过的。不上学就犯法,谁犯法了,学校不让孩子上,学校就犯法了,老师不让孩子上,老师就犯法了,家长如果不让孩子上,那家长就是违法,提高了另一个新的高度。不过在当时,我认识不深,后来才知道中国有多少人,中国有多少省,中国有多少县,哪些地方是贫困地区,贫困地区的人均收入到底是多少。就因为认识到现状,促使着我拿着相机走到人民中去,走到生活中去,现在很多人称为沉浸式,沉浸式就是下到基层,一定要到村里去,跟老百姓在家里住上,然后才能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故事特别感人,拍着拍着我就掉眼泪了。我拍摄了大量的素材,拍完回到家中迅速地冲洗胶卷,冲完了赶紧发表出来,我的宗旨是“多拍快跑”,因为我现在每拍一个孩子,让别人知道了,向他们讲出故事,别人就会献爱心实际地帮助他了,让他去上学,这不就等于得奖了吗?这不就等于找到了一条摄影的真正道路吗?然后大家就说他怎么明白的那么早呢,实际在前面我已经走过了一条弯路。

摄影学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现在跟您当年的社会环境已经不一样了,如今出现了一种现象,大家为了获奖去拍摄苦难,比如去拍拾荒者等等这些人群,深入和寻找一些比较特别的题材,但是往往大家都去追求这个东西,反而忽略了身边很多美好的事物,像现在网络上有个词叫emo,形容一个人的内心很苦闷,我们往往忽略了生活当中的快乐,您提到我们在拍摄照片需要的是去思考,请问您有没有一些建议给予我们这代人,我们需要关注到哪些问题?

解海龙:我们有一个词叫做逆向思维,逆向思维是什么?是别人都去做了,而我不做,你需要独立思考的能力,当大家在蜂拥而至时,若是没有独到的见解,就会导致你看不到现实,这个社会甜酸苦辣都要有的,都要去如实记录,不能片面。这些年很多人认为我以前拍摄关于苦难的东西,尝到了甜头,能够让我获奖和出名,结果大家都去同一的题材,明明有更多可以报道的,有意义的内容。所以你需要思考去拍摄的意义,我们在选题的时候,并不是说拍苦难对不对,拍甜美对不对,而是你需要如实地去记录,如实记录也叫客观记录,记录下身边你熟悉和了解的东西,展现给后人就是影像档案,这个档案是有好有不好的,好的我们就是要弘扬,不好就要针砭时弊。

如今,“大眼睛”这个题材以及这张照片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那么现在的使命是什么?我们现在的学生、学校、社会、家长等有没有新的问题?答案是有的,因为我们追求的就是满足老百姓日益增长的生活的需求,让他们的生活能够好起来,让他们的文化生活好起来,精神面貌也好起来,我们现在是还有不满意的地方,比如医疗问题,卫生问题等等问题,那这些问题不能不触动,我们摄影人就是要扬我们的长避我们的短,我们有着一图胜千言的精神,抓住一个点,不是一大堆,这张照片在社会上可能就会起到很好的反响。

十里之内,必有大片。关注身边,到处都是题材

摄影学院:2010年,您退休那年,小波老师在北京崇文门采访了您,13年后,在南京,我们以小波老师学生的身份采访您,在您退休的这13年里,生活有没有发生什么改变或者对摄影有什么新的见地吗?

解海龙:不变的是一直对摄影的热情。一个特别理性的人是搞不好摄影的,对生活充满激情,有感情色彩,每天总会给我带来崭新的感觉。2011年退休,我就给自己提了八个字,叫“关注纪实”这是我的中心思路,后面还有四个字是“扶持新锐”,我如果专门找五六十岁的大爷大妈,他们新锐不了,他们拿着相机拍拍荷花,拍猫拍狗这就是他们快乐的晚年生活。新锐就是有当代的理念,他的思维是能串联的,看到事物能够衍生更多的东西。现在很多年轻人拍东西拿来一看,都是一样的东西,怎么就不能跳出来,怎么就不能弄点新鲜东西。当我看到一个人东西拍的不那么到位,但是他的想法新,点子新,我们就要扶持他,引导他怎么拍好这个片子,掌握好片子的情绪。

摄影学院:给年轻的摄影师,尤其是我们这些在校的大学生有没有什么忠告和建议?

解海龙:我在这十几年里一直在带一些愿意在纪实摄影上走得更远的人,引导他的选题,看看符合不符合他,选题并不需要老上那两千多公里外的地方拍摄,十里之内,必有大片,我们可以在身边去找一个符合自己生活的选题,如果你是个中学教师,可以拍中学生,如果你是一个铁路工作从事者,那你就关注这方面的事,从身边出发。我们现在不缺拿着相机的人,今天的问题不是怎么拍,而是拍什么,所以我们需要选好了题再去拍。

摄影学院:上一次来南京传媒学院是三年前,三年后来南京传媒学院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想吗?

解海龙:每次来都有新的感受,之前都是九月份、十月份开学季,开学第一课的时候来,这是疫情之后第一次到大学里来,这两年大学里走到哪都是冷冷清清,现在大学生们的学习生活都恢复正常了。我老替前三年的那些大学生感到可惜,这几年同学们之间都没怎么见面,幸好有网课和看书能学习,那么既然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大家就别再浪费时间了,珍惜春光吧!


责任编辑:李晨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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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识是需要不断学习的,要摸索着走进摄影的门槛,才能真正接手摄影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