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一本“工具书”，能像玛丽·奥利弗的《诗歌手册》这般“诗意盎然”（A Poetry Handbook by Mary Oliver）。这位普利策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得者，从13岁起就开始了诗歌创作。成年之后的人生，她保持着简单质朴的隐居生活，将自己沉浸在自然与诗意融通的世界里，深耕细作，硕果累累。2019年罹患癌症离世的她，留下了23本诗集，6本散文集，用诗心和诗歌捍卫了自己至美至纯的精神家园。这本1994年出版的小册子，可谓融汇了诗人近50年创作经验精华。奥利弗将自己对诗歌通透的理解，诗歌创作，及诗歌工作坊的教学经验，用精致的语句，在这本书中娓娓道来。让人一旦拿起，再难放下。

细细读来，书中没有枯燥的说教，没有机械的讲解，而是充满了温婉、优雅、睿智的隽语，灵动的画面，和诗人一贯的精准及简约。开篇伊始，奥利弗开门见山，分享了她对于诗人特质的理解：“Something essential can’t be taught;[...]Whatever can’t be taught, there is a great deal that can, and must, be learned.”（P1）不能习得之天赋本能，不意味着没有教化滋养的空间。一句犀利的话语，点明了诗心乃天赋，又明确了此书的目的、意图和价值。尽管奥利弗在诗歌创作上依赖灵感和直觉（她散步时，经常带着一本笔记本，以便随时记录自己的心灵花火），她撰写工具书时却采取了务实、坦诚和实事求是的态度。她对诗歌创作者自律及写作习惯的描绘，几乎是所有从事写作工作者的必修之课，我个人读后也颇受启发：

Say you promise to be at your desk in the evenings, from seven to nine. It waits, it watches, If you are reliably there, it begins to show itself---soon it begins to arrive when you do. But if you are only there sometimes and are frequently late or inattentive, it will appear fleetingly, or it will not appear at all. （P8）

这番对于创作灵感生动而又不失俏皮的描绘，传递出质朴而深遂的道理：没有耐心、长性，和自律的创作习惯，难以出产作品，更难以形成充满灵气的文字。

对于年青的诗歌研习者，奥利弗直言不讳地点明了研读前人佳作的重要性。她从时间之于诗歌的意义入手，指出：Time--a few centuries here and there--means very little in the world of poems.（P10）这番极富哲思的理解, 让奥利弗直接对诗歌的“当代性”进行了全新的定义。“To be contemporary is to rise through the stack of the past, like the fire through the mountain. Only a heat so deeply and intelligently born can carry a new idea into the air. ”（P12）形象的比喻，直观的画面，表达地是作者对于通读前人诗作的背书。在她看来，这是当代诗人的基本素养。

奥利弗也推崇模仿，认为模仿是学习诗歌创作的捷径。她辩证地分析了模仿和创新之间的关系。她认为，模仿让我们将诗歌的词句与韵律，淬炼成自己的“second nature”(P14)第二天性。只有这样，属于我们自己的想象力，才有可能在承继中前行，在耐心的思考和砥砺中脱颖而出。显然，奥利弗的个人经验进一步验证了文学创作技能习得的一些普遍性规律。不同的是，她简约的语句，生动的阐释，如和风细雨般，轻松地俘获了读者的认同，丝毫没有落入说教的窠臼。于奥利弗而言，基于模仿之上的原创，加之日复一日耐心的实践，才有可能帮助诗人抵达到最佳的创作境界：“Emotional freedom, the integrity and special quality of one’s own work--these are not first things,but final things. Only the patient and diligent, as well as the inspired, get there.(P18)奥利弗的忠告，毫无忠告者的急切与压力感，而是在毫不造作的轻松与恳切中，说服了读者。她清新自然的散文体，让读者感觉，作者正自言自语地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而无意强迫读者接受任何强加的观点。这番低调谦卑的心得分享，反而更容易抵近读者内心。

在对诗歌的声音、诗行、格律、自由诗、选词、意象等具体层面逐一分章节展开解释、点评时，奥利弗选用了惠特曼、弗洛斯特、狄金森、艾略特、庞德、叶芝等20位诗人的佳作，作为具体例证，来深化自己的阐释。让我受益颇多的，是奥利弗对诗歌开展的文本细读。不仅因为选文中，有我在课堂上经常提到的诗人，如：弗洛斯特，西奥多·罗特克（Theodore Roethke），甚或是对奥利弗影响至深的惠特曼，更因为她的见解弥补了普通工具书上较少涉及的细微角落，开阔了我对诗歌品赏的视角及思考维度。

例如对于诗歌声音的阐释，她对选词的细微差异所产生的音乐性变化极其敏感，提出了这样有趣的问题：“But, why is a rock not a stone?”(P19) 她对象声词进行语音学追溯，并对被弃用的 “ ‘dingdong’ theory” (P20)饶有兴趣。这些探究都让人不禁重新思考声音之于诗歌的意义。她特别使用了弗洛斯特的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全诗作为分析对象，从每句诗行里包含的辅音和元音入手，指出了双元音(diphthongs)加重了主题的沉重感，闭止音(mute)强化了茫茫白雪中，静默的森林那份宁静与孤寂感。以及第三诗节里的硬颚音g(as in “give”，“He g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见 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第三节) 是如何呼应主人马儿的铃铛声，打破了雪林的寂静，搅动了作者及读者的思绪，并为第四诗节里主人公的情绪变化做铺垫，最终奠定其下定决心(“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奥利弗诗意的描绘，饱含激情的解读，将原诗及阐释，声音与主题的关联拼接地严丝合缝，行文流畅、一气呵成，令读者在颇受启迪之余，完成了一次审美体验。行文至末尾，她还不忘点化弗洛斯特娴熟技艺背后的秘诀：此番功力，非经年苦练，内化声韵之美而非能得焉。“They have already--- ‘naturally’, one wants to say--- worked from such a font of knowledge and sensitivity that often near-miracles of sound-and-sense have already happened.” (P28)在她眼里，诗人如弗洛斯特之流，早已将传统经典诗歌字句韵律内化成自身的技艺，在诗心及个体体验的撞击下，才能产生出这般传世的经典名篇。 

在以诗歌要素为主题的章节中，读者都能毫不费力地获得诗歌基本概念清晰简练的定义、诗歌创作的经验提示，及作者凌驾于一般阐释之上的真知灼见。读者亦能采撷到，如珍珠般晶莹剔透、珍贵无比的哲思隽语。例如，奥利弗对于语言的阐释，贯穿书本始终，却又毫不重复，在“声音”这一章，她这样写道：“Language is rich and malleable. It is a living, vibrant material, and every part of a poem works in conjunction with every other part--the content, the pace, the diction, the rhythm, the tone--as well as the very sliding, floating, thumping, rapping sounds of it. （P34）”这一连串现在分词ing的使用，不仅用实例验证了声音与主题的关联，彰显了奥利弗作为诗人的内功。她信手拈来的词句在精准地定义语言特性的同时，把语言和诗歌之间复杂而又密切的联系，做了全面且不失精准的描绘。

     让我印象深刻、颇感亲切的章节，出现出这本书最后三章，作者分别就“改写”，“工作坊还是独自创作”，及“结语”为主题，从个人经验出发，对诗歌创作的技巧、需要规避的陷阱，及诗人萃取灵感的手段做了梳理。如果说前面几个章节，作者丝毫没有任何诗人的架子，而只像一位朋友，与读者分享她读诗的个人心得和理解的话，那么最后两章，作者以一种更为坦率的方式，向读者袒露她在诗歌创作中所遇到的瓶颈、挑战，及自己的应对之策: “I mean, it is a help to remember that out of writing, and the rewriting, beauty is born.”（P111）于奥利弗而言，改写乃写诗的本质，确切地说，改写乃写作之本质。这一朴实的表述，实际上呼应了作者极高的诗歌创作标准。诚然，每一位雄心勃勃的诗人，都希望把自己的诗歌写成非凡之作，但奥利弗却对自己的创作有着务实的目标，她理想中的诗歌应该是这样的：“...if it’s well done, but a deeply breathing, bounding, self-sufficient poem”(P110)。这一表述里所包含的对诗歌生命力的关照，读者视角，及对诗歌独立性的强调，不啻为奥利弗诗歌创作的黄金标准，体现了她对诗歌审美的理解。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就是不断改写自己的诗作。她坦言，她的作品往往要经过40-50次的修改，才能达到令她满意的状态。而无数次，她在离家不远的森林里散着步，就为了捕捉哪些稍纵即逝的灵感。

     纵观中外诗歌，不难发现，自然是激发诗心的不二源泉，奥利弗的诗歌更是与自然的窃窃私语。然而，生活在城市钢筋水泥丛林中的我们，还有可能培育诗歌的种子，滋养诗歌之心吗？奥利弗似乎已经洞察到了当代诗人所面临的这一窘境，并做出了明确的回答。这一次，她用了极富诗意的比喻，暗示了当代诗人所面临的挑战和机遇：“But the natural world is the old river that runs through everything, and I think poets will forever fish along its shores.” (P106) 诗句般的意象和暗喻已经把自然，城市与诗歌的关系诠释透彻。

     在本书的末尾，作者将诗歌创作的本质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她用清醒的话语，对呵护诗心的重要性做了类比：“Athletes take care of their bodies. Writers must similarly take care of the sensibility that houses the possibility of poems. ”（P108）她进而指出，滋养诗心的土壤，就在人类独一无二的智慧结晶：书本之中，但最终创作诗歌需要的是诗心和技能的双重禀赋。而后者，来源于脚踏实地的实践，来源于对学者简单自律生活方式的虔诚守护。诗歌的力量，归根结底，是信仰的力量。

A mind that is lively and inquiring, compassionate, curious, angry, full of music, full of feeling, is a mind full of possible poetry. Poetry is a life-cherishing force. And it requires a vision--a faith, to use an old-fashioned term. Yes, indeed. For poems are not words, after all, but fires for the cold, ropes let down to the lost, something as necessary as bread in the pockets of the hungry. Yes, indeed. （P122）

正如一位不知名的读者评论道：“玛丽·奥利弗的诗歌是文明冗余的解毒剂。”（Mary Oliver’s poetry is an excellent antidote for the excess of civilization）这本闪烁着诗歌灵性的工具书，令人欣慰地被归于奥利弗的散文集。的确，读闭抚卷，确实有一种在充满负离子的森林里做了一次精神补氧后的欣快感！